在我的字典里,“靠谱”一度是个贬义词。它太循规、死板,对满脑子都是叛逆想法的小青年儿来说,就如父母的“你要听话”牌紧箍咒一样,让人厌烦。提起它,脑海里就浮现父母嘴中那个比你学习好比你听话比你长得漂亮比你工作好比你工资高比你找的男朋友优秀,带斯文的金丝边眼镜不说脏话不早恋不逃课不掀小姑娘裙子大一就交入党申请书毕业就考上公务员的——光芒万丈的——“别人家的孩子”。
相较来说,“不靠谱”就有意思多了,粗糙、好玩儿,混不吝。
你看那家伙,明明是自动化专业的,却整日翘课跟校外的朋友组乐队玩摇滚;什么?那个长一副迂腐先生嘴脸开口必谈死亡哲学的哲学系家伙是个编程高手?清华环境工程毕业的吴虹飞竟然是“幸福大街”乐队的主唱 ,写书出唱片无数还是南方系的名记者?他毕业后不找工作却边打工边旅行周游世界?什么?还有两个家伙为了这么干而休学一年?
不靠谱就是不“顺其自然”,不“应该”,确切的说,不正常。他们放浪形骸,他们浪迹天涯,他们不按照人们的想象生活,在田野在桥边,拨那或无人听的琴弦。丁老师说,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用意外掀掉围观群众的下巴。不靠谱是穷途之哭的猖狂阮籍,是浊酒惺眼笑骂权贵的李白,是在路上,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是有趣。
年岁渐长,才明白,我对靠谱与不靠谱的划分陷入了粗暴的偏狭。前日晚间,跟康康、大猫、鼎爷在宣武门烤串店谈笑风生,聊到我们共同的几个朋友。同在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们生活中不同程度遇到了困境、瓶颈,不是经济上,而是精神状态,做事方式。他们都曾是我钦佩羡慕的人,在一群青涩的大学生里,他们特立独行,敢为他人所不敢为,他们坚持自我,活得性情精彩。如今,到了需要认真的年纪,他们依然无所事事,荒闲度日,完全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工作节奏。纵是再宽容的朋友,也忍不住给他们冠以“不靠谱”之名。
我渐想明白,靠谱可以是真的靠谱:认真做自己该做的事,目标明确,却又不失有趣、理想主义;不靠谱也可能是真的很不上调:眼高手低,不做实事,好高骛远实则没有方向。
也许很多人要立即恨恨不平了,但衡量与不靠谱的标准还真不是土鳖成功学里的loser与winner,而是在同等鲜活、性情、好奇、有趣的前提下,靠谱的人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想要什么,做事专注、行动力强,目标明确、不空幻想,同时具备一定的情绪自控和性格调适能力。
想明白这件事很重要。至少对我自己而言,突然那么一天,很多一度有些模糊的记忆瞬间涌了出来,仿佛争先恐后想要佐证刚想明白的这个理儿似的。
生活中很多看不透、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可以解释了。
大学时跟着一个研究生学长做挑战杯,他曾跟我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怀才不遇——怀才不遇都是穷酸文人们的自怜自伤,在一个充满机会的时代,怀才未必遇,但大多数“不遇”的都怀的未必好、未必对。所有的“怀才不遇”者,细究之下都有其自身的性格缺陷在里面,大多数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做事情的大智慧。
当年乍听之下,觉得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调调过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了,毕竟这还不是一个机会均等的社会。后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外部环境是否机会均等先不论,只要谦卑的俯下身去,观察周遭友人甚至自身,目光所及,稍有不成事的,的确都有其致命的性格弱点。
性格上有致命缺陷的人的共通表现就是“不靠谱”:情绪化,对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没有掌控力,思维发散,毫无专注。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更不知道得到想要的东西需要做些什么,朝三暮四患得患失,堕入空想,终不成事。
很多人自诩“有才”,”有文化“,于是怀才不遇。仿佛时运不济的都是摇着小扇吟着小诗抱着妹子的苦逼书生,仿佛知道文革发生过什么就比别人有着先知的优越感。在信息时代,“才子”的概念早已扁平化了,吟点小诗关注点时事不算什么本事。有一些人一天15个小时在线坐在廉价出租屋里刷反动的帖子和信息,觉得自己虽然不帅没钱没工作没前途不是富二代又不努力,但跟那些“还未被启蒙的大众”相比,智识优越的幻象可以帮助自己在挫败感弥漫的社会里找到那么一些支撑。这样的人什么正事儿也做不成。野夫说过,文人要有“平地抠饼”的本事,否则“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绝不是危言耸听。
记得朋友说过,事情没做成千万别抱怨,俯下身去,你就会看见自己体内的性格缺陷正嚣张狞笑着。李笑来在《把时间当做朋友》中写道,很多人始终没有想清楚,达成目标是不容易的。事实上,做好这世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的,都需要付出和时间投入。
谈这些不是想说教——事实上我压根儿没什么资格说教,自己就是所论述的“不靠谱”那一类人,说这是自悔书还差不多。
大三时,我开始准备去美国留学。当时的女友在美国,我受到各种信息的刺激和励志,疯一样的买来所有托福GRE参考书,跟家里要钱报了辅导班,立誓非米国不去,非dream school哥大不去。女友的鼓励、勃勃的野心和斗志,本该是一桩好事情。后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做,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要去美国、去哥大几乎成了一种图腾和符号,几个月过去了,红宝书还只翻了三分之一不到。
事后回想起来,这不吝于一场行为艺术。我只是想了这么一件事,确立了这么一个目标,然后,没然后了。我什么都没做下去。最后,我当然没去成米国,甚至毕业一年后的今天,才蹒跚着终于要出去了。兜兜转转,也许我最终依然有机会去米国,甚至哥大,但这么多年,很多事还是耽搁了。如果我当时保持专注和踏实,把托福和GRE就那么复习了,即使哥大只是dream,现在人早已在米国了总归没错。而世界没有如果。
你当然可以自我安慰,“当时我没有扎进复习书里,但是做了别的事情交了很多朋友在年轻时经历了很多精彩”“上帝关上一扇门,就打开了一扇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他妈骗自己了。请回忆生活中的场景,往往你没有专注于真正该做的那件事,却也没做其他值得记起的事。时间只是偷偷溜掉了。熟悉吗?你计划今晚要看某部电影,两个小时时间,你打开了电脑刷了会校内逛了会豆瓣看看QQ都有谁在线,不久被一个帖子吸引过去看了看,玩了会儿手机发了会儿短信,两个小时到了,该去睡觉了,电影继续搁置。
性格决定命运。千真万确。庆幸的是,性格是可以自我调整和改变的;不幸的是,性格的改变是痛苦而艰难的——不比做好任何一件事情容易。
从小到大,我都自忖是个聪明人。曾跟很多朋友聊起过,我们都有“智商歧视”——打心眼里喜欢跟反应快的人交谈。近来,我才恍然大悟:智商固然很重要(甚至非常重要),但它只能“锦上添花”,真正构建和决定一个人根基的,是性格。如果你没有锦,添上的那朵花就是残枝败柳。
“漂亮的话易说,踏实的事难做”。多年来我独自颓丧悲观时,起因大多跟外界刺激无关,而是默默愤恨自己的性格缺陷,至情深处,泪流不止——我知道调整性格有多难,所幸一直在尝试。回首自己的每一次失败或不如意,都有性格弱点挥之不去的影子——或是犹豫不决,或是浮夸不实。能够自知已是幸运的,但远远不够。
常有人问,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怎么办?我说那就继续去找啊,一个人一边呆在屋里不尽力延伸自己的触角一边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多诡异。原地等待是什么都等不到的。有些事你可能做得到,能不能做到不知道,也许就做到了,只管去做,做好做坏再说;有些东西不知道学了什么用,有些书不知道读了什么用,先学了、读了再说。正如有些人说,我不屑于人际沟通,我只适合做管理层;我不适合考试选拔,只适合直接做教授做学问;我不适合做记者跑新闻,而适合在编辑室里审稿子。好高骛远的有害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在这个世界上,能做成事的(不是庸俗成功学的标准,而是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大小皆可,哪怕是一个月内要减肥10斤等),都是能忍受一些孤独和枯燥的人。投机取巧和小聪明也许可以顺利一时,但根基总归是不牢的。
那天在清华园,听羊兄讲着他的赴美计划他的公益项目他的妹子,路过那块著名的日晷,“行胜于言”,默然而立。
总有那么一些人,望着月亮,捡起了六便士。